【正月十八祭】扬之水

一。


正月十八。


“巡视军营这样的小事交给底下的人去做就可以了,看来伯约还是不放心啊。”


“嗯,不放心。”姜维叹了一声,“君侯,恕维直言,入城之后,很多将士思归心切,恐无再战之心。需要早做决断。”


“无妨,我还有伯约嘛。”钟会眼中精光闪现,轻轻笑道。


姜维便不敢再言,他曾经向钟会提出过将不服从命令的将领坑杀的建议,却引起了钟会的猜疑。跟随钟会的将士全副武装,而跟随他的将士却尚无盔甲。


钟会看向姜维身后的年轻人:“你多大了?叫什么名字?”


年轻人答道:“回司徒的话,我叫张小武,今年二十七了。”


“哦,你什么时候从军?跟随伯约多久了?”


名叫张小武的年轻人见钟会越问越详细,便将目光转向姜维,等待他的示下。


钟会已经明显流露出不满的神色。


“君侯问什么你就答什么,不必隐瞒。”姜维说道。


“是,回司徒的话,我十五岁从军,从那时候开始就一直跟随大将军,到如今已经十二年了。”


“时间不短了啊,可惜……”钟会笑着,心头却涌上了酸楚,“可惜”后面的话便哽在了喉头,没有说出来。


——可惜自己没有这样的嫡系。钟会思索者,抬眸看向了姜维,谋反这样的大事,难道真的要靠这个心机城府都让人捉摸不透的蜀国人了么?


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他的思绪,一名钟会的亲兵匆匆走来,“钟司徒,有要紧事禀报。”


“说吧。就在这里说。”言外之意就是不用顾忌姜维在场。


那亲兵了然,说道:“城外有火光,似有大批军队来袭。”


“怎么可能!”钟会脸色倏的变了。


“你多派几个人再去探探,有什么消息及时来报。”姜维向那名亲兵温言道。


“是。”


“还有,派几个人给伯约的将士们发铠甲和武器,越快越好!”钟会急切的说道,“——罢了,我自己亲自去分发,伯约跟我来。”



二。


武库的门终于打开了。


“蜀人的武器和铠甲都在城外,时间仓促,城内一时也凑不了许多。”钟会一脸歉然。


姜维咬牙,这些铠甲根本不够用,而喊杀声却越来越近了,以他多年带兵的经验,他从喊杀声和马蹄声中已经估算了大致的人数。就算是城内所有人齐心抗敌,恐怕也抵抗不了多久。


怒意,和令人恐惧的寒意,这是钟会第一次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这种力量。


钟会一面安排士兵分发,一面思索着解决办法。


——投降?讲和?还是将眼前的这个蜀国人绑了,推到外面去当筹码?


钟会紧盯着催促着分发铠甲的姜维,万千算计一一闪过心头。最终,又被他一一否决。


他已经无计可施了。


“现在怎么办?”


“只有迎头痛击了。”姜维说道。


被姜维派去帮助分发武器铠甲的张小武回来了。


“都分发出去了?”姜维问道。


张小武擦了擦额头上的汗:“回将军的话,都分发完毕了。”


可是张小武的身上没穿铠甲,只有一把平时就携带的长刀。


“还剩一件。”张小武双手将铠甲递给姜维。


很明显,这是特意留给他的。


“放在这里吧。”姜维指了指钟会身旁的桌案。


张小武猛地抬头,眼中竟盈满了泪水。


“伯约……”钟会被打动了,“我,我是三军统帅,他们还不敢以下犯上。”


钟会是文官,没有穿铠甲的习惯,征战时也是在帐内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。


“留下吧,以防万一。”姜维目光炯炯,像火炬一样。钟会明白,那目光是决绝,更是诀别。


他想去拉住姜维的手腕,可是姜维已经转身离开了,没有再回头。


张小武也跟了上去。



三。


火光亮如白昼,不断有敌兵借助梯子进入城门,箭矢如雨。


没有人比姜维更清楚这场战役的结局,这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战。


“小武,跟随我南征北战十多年,辛苦你了。那些人不认识你,你留下来也没有意义,趁着混乱,你走吧。”


泪水终于夺眶而出,张小武跪了下来,摇摇头,一句话也不说。


“傻孩子。”姜维叹息着,手抚过他的脸颊,帮他擦去了泪水。十二年的朝夕相处,让他们的感情早已超越了上下级的关系。


“起来吧。”姜维拔出了佩刀。


张小武站了起来,也拔出了佩刀。


 大殿之外,寒风咧咧。




当敌我双方人数相差太多的时候,或许就不能称之为战役了,而更像是一场屠杀。


姜维的刀刃早已经卷起了,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,甚至都没有感觉到疼,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倒在了地上。他看见天边悬挂着一轮红色的月亮,他还看见一颗流星,拖着它长长得尾巴,极不情愿的从天边缓缓划过,往事历历,一幕一幕,随着流星,明亮,黯淡,终至消失不见。


淹没他的,是彻底的黑暗。


他太累了……

终于……可以休息了。



四。


张小武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活下来,他在敌军的推搡中头部狠狠的撞在了宫殿的柱子上,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,当他醒来的时候,喊杀声已远。他扒开压在身上的尸体,开始寻找姜维。


大火蔓延开来,浓烟滚滚,呛的他睁不开眼睛,他在宫殿右侧的台阶下找到了他,“咳…将军?将军!”他扒开其他人的尸体,轻轻的唤着他。但这终究只是徒劳,姜维身上的伤口难以数清,衣襟尽染血污,他已经没有体温了。


张小武泪如雨下,用袖子胡乱的擦了一把脸。他站起身,打算把姜维抱出去埋了,却听到了脚步声,大概有十几个人。


脚步声越来越近,是朝他这个方向来的,张小武想着。


于是他在浓烟的遮蔽下躲进宫殿。宫殿内一片狼藉,钟会倒在了桌案前,只有案上的铠甲摆放的整整齐齐。


张小武轻叹,他看到钟会手中紧握住一支笔,手臂下还压着一张纸,这纸已经被血迹污了一半,有几个字依稀可辨。


他展开纸,“素衣朱什么,从子于沃。”张小武文化不高,字也认不全,“既见……”他皱了皱眉,后面的字他看不清了。


他将纸收了起来,他不了解钟会,不过偶尔听大将军说起他,说钟会曾经非常倾慕嵇康,而嵇康在临刑时的风骨又一向为士人所称道。


无论在朝廷中经历几多尔虞我诈,钩心斗角,这些读书人,张小武思索着,终究是书生意气,至死不改。





“我不明白为什么让我们来看守一具尸体?”宫殿外面传来一个男人粗重的嗓音。


“你哪儿那么多废话!”另一个男人呵斥道。


张小武看不清楚他们的位置,但听声音的来源,正是在宫殿的右侧。


双手紧握成拳。


“我听说别人都斩获了不少财物,我们可倒好,一丁点儿油水都没捞到,反倒要在这里守一夜。”有人抱怨道,“我去殿内看看,兴许还能搜出点人家剩下的。”


张小武慢慢的拔出了刀。


门开了。吱钮一声。


那人只看见一个被火光拉长的影子和一双饿狼般凶狠的眼睛。


像修罗,像死神。


张小武手起刀落,登时将那人砍作两半。


其他人闻声赶来。


张小武打开窗户跳了出去。


他知道他已经无法收葬姜维了。于是他脱下了姜维的一只靴子揣入怀中。


迅速逃了出去。


天,快亮了。




成都的街道没有了以往的热闹,家家户户门窗禁闭,一片萧条的景象。


张小武踽踽而行。


忽然,他想起了什么,拿出了钟会写的那张纸。


“既见……既见……”这首诗姜维曾经教过他的,他记起来了。


他仰起脸,清晨第一束阳光照在了他的脸上。在一个人有限的生命中,又有几人可以有幸跟随桓叔呢?


他不觉莞尔。

“既见君子,云何不乐?”

2020-02-12姜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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